世界是分别怀着弄璋和弄瓦的心情期盼着男孩和女孩的到来的。璋者,美石也;瓦者,纺锤也。生男生女的高低贵贱、喜怒哀乐之别在这样的期盼中显露无遗。如果期盼随着孩子的出生、性别的确定结束了,那也不会引起重大的后果。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从女孩唱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歌来到这个世界上,世界就以数以千年计的经验为她设计了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
为了不使情况发生意外,对女孩的里应外合的控制是必须的。在里面,构筑女孩精神大厦最高层的材料,就是世界对她的期盼本身。这一着高明而有力。当她的愿望和世界的期盼完全一致的时候,世界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在外面,各类规则绘制的纵横交错的线条,象一张铺天盖地、疏而不漏的天网,在她想冲破世界的期盼的压制时,天网会用近于机械性的手段把她限制在原地。
那么世界是谁呢?世界似乎就是男人,男人就代表着整个世界。虽然从数量上看,男女基本相等,但在世界之所以成其为世界的许多重要方面,男人是它的代表或象征。
男人的世界为什么会对女人如此防范,这有许多种说法。较为经典的说法是,男人防范的其实是他们自己。在心里的最深处,男人对他的身体上的那一截突出物随时可能丧失满怀恐惧。在他和女人的关系中,那截突出物是被包裹、被吞没,最后在支付了赎金以后才得以脱身,但那时已经是软弱不堪了。这一切都具有恶劣的象征性意义。对抗这些恶意,以便证明自己的存在与坚强,是男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业。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与这一点脱不了干系。极端的例子是,那些声称自己不需要女人的禁欲主义者,他们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的潜台词是:我宁可放弃做人的资格,宁可地球上一百年后只有飞禽走兽繁衍生息,也不想变得渺小疲软。但这样的男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男人则寄希望于女人的力量被限定、冲动被压抑、行为被控制,以便自己能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之下都相对地强大一些。
男人的世界把女人看成异类,实在是所有偏见中最大的偏见。因为在这个有千万个物种的星球上,没有任何物种比女人更象男人了。
在环境已经如此艰险的情形下,成长中的女孩还要面对很多内部的问题。身体上少那么一点,会被她象征性地理解为一种先天的“缺陷”。认同这一缺陷,是她成长中的重要任务。当她意识到自己跟妈妈一样跟爸爸不一样时,恋父情结就开始起作用了。这就是为什么经常听到三、四岁的女孩声称自己将来要跟爸爸结婚的原因。我们不能把这一现象仅仅理解为她们在这个年龄还不清楚结婚意味着什么,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应该想一想,在她们长大以后,她们的这些愿望到哪里去了?是怎么样去的?一种普遍认可的回答是,这样的愿望被人类千万年来形成的一些规则压到了心里深处无法看见的地方。虽然看不见,但却会以同样不为人察觉的方式发挥着作用。很多女孩最终爱上了或者嫁给了一个象她父亲的男人----不论这个男人是学者还是酒鬼,只要象她父亲一样做学问或者酗酒就行----就是证明这一假设还有一点道理的证据。
找一个象父亲一样的男人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男人之间的差异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大,或者说,男人的“品种”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多。问题在于,“下意识”的爱如何变为“有意识”的爱。“下意识的爱”是受不为人知的驱力推动的,能量时大时小,方向时东时西,充满变数,难以控制,在这种爱中的女人多半会重蹈她母亲的命运,不论是好还是坏,她都会十分乐意。“有意识的爱”是由理性主宰的,内在的冲动被有分寸地限定着,这使爱作为一门艺术成为了可能。
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性都是以问题的形式出现的。在他们的所有愿望中,受到最经常和最严重打击的往往是性的愿望。任何满足性的需求的方式,不是被事先警告不可为,就是事后受到惩罚。唯有婚姻内的性,才是可以接受的方式。至于婚姻在多大程度上异化了性,同时也异化了人性本身,这是另一个需要讨论的重要问题。(不过人类对待重要问题的态度恰恰是不予讨论。比如几千年来对性的问题的态度。)
性之所以是一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把它当成问题来看。而且为了维持其作为问题的稳定性,我们又以它为中心制造了千百个问题,以便千百倍地增加解决性问题本身的难度。
男人在性上设置很多章法,而经常违背这些章法的又是男人自己。在这种情形下,女人是极好的迁怒对象,就象醉酒的人在清醒之后迁怒于酒一样。“万恶淫为首” 还有一点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而“女人是祸水” 则是迁怒的铁证了。虽然孔夫子做过不迁怒的圣训,但也没有阻止他的女同胞背两千多年的黑锅。
把性作为一个道德问题,几乎跟把吃作为道德问题一样荒谬可笑。另一位圣人孟子说,“食、色” 都是人性。但既然它作为道德问题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德高望重”,以致于是否尊重它本身也成了一个道德问题了。这里需要提出来以便作出调整的仅仅是,哪女性的哪些性观念因为滞后于时代的发展而导致了心理问题。毕竟心理学不是伦理学。伦理学有它自身的发展规律。心理学会涉及伦理学领域的某些部分,但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反抗伦理学的核心体系。
在男人眼里,女人不是圣女就是荡妇。两种看法都是为了避免在心里引发由性产生的焦虑感。因为圣女实际上是没有性别的中性人,大约与男人中的圣人雷同;而荡妇则是需要男人的女人,她们自会投怀送抱,只需要从容面对坐看云起云落。男人这些看法,会在言行中流露出来,对女人有着强烈的暗示作用。很多女人会不自觉地选择成为外表上的圣女。然而内心的冲动并没有因为看起来象圣女而有所减弱。所以在女人的愿望和女人的真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裂隙。这就是为什么女人多具有双重人格的原因。
千百年来,男人从根本上来说并不了解与他同床共枕的对象。尽管也有许多代代相传的经验,但那些经验多半是由偏见构成的。又奇妙又可笑的是,在有关性的事件上,偏见往往不仅没有坏处,反而经常象一剂剂效力极强的春药刺激着激情的产生,把本来事关物种延续的严肃问题,调理得既神秘含蓄又浪漫多姿。尽管有很多人对性心理学感兴趣,但没有人会在MAKE LOVE IN HOT SUMMER’S NIGHT(歌曲<<卡萨布兰卡>>的歌词)时想到激素的作用机理或者弗洛依德的利比多理论。所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那些根植于我们心中的偏见是祖先们出于对我们的好意而编造、同时又是我们乐意接受的。
在男人的世界上,女人反抗规则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在性爱中的受虐倾向是女性的普遍心理,这是典型的被动反抗。在受虐中,她不仅强烈地感到生理需求的满足,而且还面带嘲讽地看男人破坏他自己制定的规则,以此获得心理上被接纳、被重视的愉快感。
另一种反抗方式就是表达激情。无论用什么方式,文字、舞蹈、歌咏、爱情等等,只要是有突破传统的倾向,都可以理解为反抗规则,表达激情。这并不意味着规则是不可以反抗的。恰好相反,那些规则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让我们在反抗它们时得到煅练和成长。需要注意的仅仅是,我们并没有必要仅仅用激情反抗规则,因为激情与规则相遇,就象正负物质相撞一样,结果就是湮灭,巨大的空虚感由此而生。另外,激情的表达有十分重要的个人经历方面的因素在起作用。也就是说,一个女性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规则的压制越厉害,她的需要越没有得到满足,那她表达激情的程度可能就越强烈。拿文字表达来说,假如分别让一个酒足饭饱的人和一个饥饿的人各写一篇描绘美食的文章,后者可能会写得更加“激情”飞扬一些。但经常发生的情形是,女性往往被压制得连表达激情的愿望都没有了,这比表达了激情之后的空虚更为可悲。
生育是女性生活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对某些女性来说,溺爱孩子是她们拒绝成长的重要方式。她们代替她们的孩子生活,为孩子操办一切,与孩子在心理上合二为一。在爱的名义下,她们这样做可以满足她们用其它方式不可能得到满足的需求。但这样做可能留下无穷尽的后患,并且伤害到几个人。
对现代女性而言,来自事业的压力似乎也是一个问题。其实与其说这是一个问题,还不如说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改变游戏规则的机会,一个可以使女人也象男人一样或者说与男人一起代表和象征这个世界的机会。
当规则对男人和女人完全一样的时候,世界会是怎样的呢?
那可能是我们无法预知的世界。